关于郎平这个女人,她的传奇,你听过太多故事。她是国家的骄傲、时代的象征、体育的符号。但剥离开这些抽象的词汇,用心观察,你会发现,让她赢得一切的,正是她的纯粹。她很早就知道了,怎样赢,以及,怎样才是以正确的方式赢。这是腾讯体育女人节专题《女人的疆域》郎平篇。赛场塑造了她的品格和风度,她拓展了竞技场对于女性的想象。
“她就像一个在偌大的社会里获得巨大成功的女人,她干了一番伟大的事业。我想,人们会承认一个真正干事业的人。”【女人的疆域】
“郎平是这项运动的优秀大使。因为她从赛场中来。从赛场中来的人,会给你(看待人生的)另一个角度。”
2018年9月16日下午,宁波北仑。队伍原定休息,郎平想加组发球训练,头一天没过关的要接着发,过了关的也必须到现场“陪练”。
训练准时开始。在2、3号位与3、4号位之间各放一块一米见方的垫子,球要发到打到垫子才算得一分,打不到倒扣1分。每人都有分数指标,打到才算合格。
陆陆续续地,完成的队伍越来越壮大。国家队新秀、主攻手李盈莹第一波先打1号位的远角,合格后再同大家一起打近处的两个落点。
一个小时过去,李盈莹的指标簿上还是负数。全场的教练、队员、场工、记者,二十多双眼睛,就盯着她一个人。
“其实也不是我们逼她,当她自己特别希望达到目标达到不了的时候,或者有反复的时候,她有时会崩溃。我们也要鼓励队员——要是容易,大家都可以做。向世界尖端冲击,一定是最难的。”郎平说。
“每一天训练都是这样要求她们,其实是很难的。运动员每天都是在挑战自我。这一段时间体能挺好的,身体状态挺好的,我挺感兴趣的,看看自己进步,(会觉得)我行。当你遇到困难,体力、伤病受到影响的时候,你还行不行?咱不能说只做几天,你要一直这样坚持下来。”
中国女排的跟队记者,在所有的公开训练都会到场,举着相机不停拍摄。有一次郎平忍不住:“天天照,每天都是同样的动作啊……”
前央视排球解说员田宗琦发现,“有时候我们看她(郎平)教年轻队员一个动作,老教不会老教不会,我们看的人都急了。但郎导非常有耐心,尤其是对一些可能成长速度不如大家预期的球员,也会一直给机会。可能她的阅历到一定程度之后,才能够对别人有这样的耐心。”
“在中国的一年,我跟她一起工作,我很受益。她教给我很多经验,如何做一名职业球员,如何持久地做一名球员。”
“对于所有的中国队员来说,她应该就像神一样,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偶像。”名帅古德蒂说。他是土耳其女排主教练,同时执教知名俱乐部瓦基弗银行队。
“我相信,所有的中国球员对于她说的每一句话都会非常用心地去听,她们会尽最大努力去执行她的每一道指令。”
“在训练一开始,她都会考问队员们,比如当16号球员在4号位的时候,她的路线通常是什么样的?”中国队体能教练、美国人瑞特·拉尔森说,“如果你在错误的位置拦网,你会让整个队伍都丢分。不能只有詹妮(Jenny,郎平的英文名字)一个人知道。这是一种很伟大的中国队的精神力量——大家都非常努力,因为她们在乎她们的队友。”
训练时,除了陪打教练,郎平有时也会有针对性地给队员喂球。丁霞说,郎导传球给她的时候,她会觉得格外紧张。
“当詹妮看着你的时候,你希望你能做到自己的最好。”瑞特说,“我接球捡球之后如果要给詹妮,我也有一点点紧张,如果我扔得不对怎么办?要她追着球跑一段?那会让我感觉非常糟糕的,能毁了我的一天。”
郎平不同意这一点,“我不觉得孤独,因为我们是一个特别强的集体,我们很多的决定,比如说我们战术上的研究、技术上的提高,我都是跟我们的助理教练一起。他们也知道主教练的想法,这样在整个训练当中会贯穿下去。”
“(对于运动训练)她非常新派,对于新想法抱持着开放的态度。拥有她和安导(安家杰)的组合非常好,后者是老派的风格。詹妮虽然也是一个很传统的教练,但她对于其他的思维方式都很兼容,事实上,我能在这做这份工作正是表现了这一点。”瑞特说。
瑞特喜欢中国女排的氛围,也为整个团队的化学反应贡献自己的力量。有时候带热身,瑞特会让姑娘们跳舞,“每个人跳起舞来都傻傻的。我希望大家都能傻傻地很舒服地相处,这样大家会很亲近。”
在瑞特的评价体系里,在良好的团队氛围里,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感知,“我们即便犯傻,也会觉得很安心。”
“因为这是运动竞技,你必须不时冒险,你得乐于尝试,哪怕表现糟糕。就像郎平在赛前常说的,嘿,今天我们来场冒险,把握机会:我们不要保守地比赛,我们可以打压线球。我们需要这样的训练环境。”
“她立马站起身来,——这时的詹妮就是严肃认真的詹妮。她没收了女孩们盘中的全部甜点,然后开了个玩笑。一方面她传达了信息:不能再吃甜点。另一方面,她又开了玩笑——我听不懂——但所有人都笑了。”
“这就是平衡。”瑞特说,“我相信她们完完全全地尊重她,她们对她的畏惧在一个恰当的程度。我想她们是喜欢她的。”
“我想象不到有什么人不喜欢她。她就是个很好的人,她很严格,但她很公平。”瑞特说,“我能感觉到,她不会总对同一个人发火,不管谁犯了错,你都会收获一张‘詹妮的刻薄脸’。”
“我觉得这是要点。如果你有时候不得不很严苛,那你就要很公平。你严苛的对象,是值得你这样对待的。”瑞特说。
郎平带着排球,穿梭于中国、美国、意大利,甚至还有土耳其。在用中、英、意三种语言熟练交流的同时,她把自己的排球逻辑与所处的文化背景融洽在一起。
美国人自我,精英排球的选拔依靠大学系统;意大利人职业,排球文化发达,联赛体系优质、健全;中国人讲究集体主义,国家和社会力量都看重女排。
“运动员是想要赢的,詹妮知道怎么能赢,这是能够穿透文化差异的,对不对?”美国国家队队医劳瑞·博亚健-奥尼尔说。
2018年10月10日,女排世锦赛中,中国队第一次迎战美国队,以3:0拿下,12年来三大赛中首胜美国。
对于这场久违而酣畅的胜利,郎平没有表现出激烈的情绪。她甚至没把高兴挂在脸上。直到赛后劳瑞特意跑来跟她拉了几句家常,郎平才展露了放松的笑容。
“我想她是要表达尊重。她是非常古典老派(价值观)的人。她跟美国队还有很多情感联系,每个人都认识她,她也是卡什(基拉里,美国女排主教练)很好的朋友,所以我想节制情感的表达也是一种尊重。”体能师瑞特说,“我可做不到。我是个疯狂的人。”
“要声明的是,我绝对热爱自己的祖国,我非常骄傲自己是美国人。但如果说到女子排球,我非常非常想打败美国队。”瑞特说。
“自打我因为体育来到中国,我就真心希望中国运动员能够表现优异。中国姑娘比美国队员在生活上做出的牺牲要多得多:她们训练的时间更长,她们连美国女孩在训练中享有的那种轻松生活方式的一半都享受不到,美国姑娘每天晚上都能回家,跟老公、家人、朋友、狗狗在一起。”瑞特说,“中国的女孩们训练是如此地努力,她们值得(胜利)。我可不想看着美国人自鸣得意地走进体育馆,训练没有我们那么刻苦,还能把胜利从我们手里抢走。”
在2004-2008奥运周期,郎平担任美国队主帅。在接任之前,郎平考虑了各方因素,妥善而周全。国内排球界和大众对于她的决定也乐见其成。
哪怕在北京奥运会“和平大战”中,美国队战胜了中国队,国内的主流声音也未有一词指责郎平。这在中国的场中,是极为少见的。
“当她执教美国队的时候,从我的角度来看,我从来没有发现她的中国同胞们对她有喜爱之外的感情。”劳瑞医生说,“我想他们也会对她执教美国队感到骄傲,她也为自己是中国人而感到骄傲,中国人也都知道这一点,她从来没有离开他们,她只是去执教了美国队,但她仍然是个骄傲的中国女人。”
劳瑞说起她跟郎平来中国比赛的经历——印着她的脸的广告牌(“她已经退役好多年了呀……”),酒店门口成群结队等她的粉丝(“这些粉丝都不是小孩子了,都是成年人,都想要她的签名”),从体育馆的台阶到停车场大巴之间,让他们没法轻易完成这一小段路程的人山人海(“这大概就是摇滚明星的待遇吧!”)。她连吃饭都不得安生,有人等在一边要签名。这时郎平总会说:请让我先吃完饭,然后再给你签名。
“她从来都是那么和气。这一点让我很惊讶,因为我觉得私人场合她是可以适当说说,例如‘不知道人们为什么总来打扰我’之类的话。我从来没有听过她说过一个字。”劳瑞说。
女儿白浪在小的时候不能理解,为什么妈妈陪我出去玩,总有人上前来打扰。妈妈对她的解释说,妈妈曾经也是打球的明星,像迈克尔·乔丹一样,大家喜欢妈妈,见到了妈妈真人,想跟妈妈合个影,这是很自然的想法,就跟你去迪士尼乐园特别想跟米老鼠照个相,是一样的心情。“妈妈要尊重别人,要给人机会的。”
“我认为,她始终牢记,粉丝基础给了她多么大的支持和一些行事的便利。我认为她是那种从不把这些视作理所当然,并且会以尊重回馈的人。”劳瑞说。
这从世锦赛的进程中不难看出。如果考虑所谓风格是否相克、交手是否有心理优势的因素,中国队可以不争夺小组第一,以第二晋级反而能避开苦主意大利,那或许是个更“聪明”的选择。但中国队始终“以我为主”,六强赛全胜晋级半决赛。这也是能在中国惜败意大利无缘决赛后,仍然可以喊出“虽败犹荣”四个字的原因。
“其实有很多很多的运动员,他们赢得了很多,但是在爱惜羽毛方面,并不像她(郎平)一样强烈。他们并没有赢得像她那么多的尊敬。”劳瑞说,“在比赛中获胜是一回事,而用正确的方式获胜,又是另外一回事。她做到了。”
郎平在20年前的自传《岁月》中写,1996年奥运会后,她跟她的美国男朋友分手了,因为她想继续执教中国队到1998年,但他却认为,你已经完成奥运会了,你应该回来。
“(对于詹妮的理解)他是错的,是不是?”劳瑞说,“96年亚特兰大奥运会后,她准备好继续做出牺牲。”
她跟女儿依然过着隔着半个地球的生活。女儿很小的时候,因为思念,甚至会要求妈妈在午睡时都开着视频通话的摄像头。
“我想,很多成功的教练总会看到还有工作没有完成,‘事业未竟’,对不对?”劳瑞说,“我敢肯定,每天早上起来,她就会想,‘我们今天要怎么赢?’或者,‘为了将来获胜,今天要怎么准备?’我相信这对她来说是一个持久不变的动力。”
“对于排球和中国,她已经给予了很多。但我敢肯定,她也觉得排球和中国给予了她很多。她觉得这些是需要她持续报答的。”劳瑞说。
“我觉得做这个(一线工作)比较刺激,比较有挑战性,特别是看到球员高兴,也有成就感。”郎平说,“拿到最后的冠军的时候,就像一个论文完成了,或者一部历经艰苦磨难的杰作。”